Chapter 1156: Fable. | Sword Of Coming [Translation]
Sword Of Coming [Translation] - Updated on February 21, 2025
姜赦,如置身事外,冷眼旁觀吳霜降提筆著史,儼然看客。
既允霜降書寫,便等同隱官陳平安,拱手相讓那「名」予她。
然此番「史載」,莫說廟堂正史,其荒誕不經,直逼稗官野史之流。
姜赦搖首輕笑:「堂堂隱官,何以如此畏首畏尾,恐落『貪天之功為己有』之嫌?抑或懼怕因果纏身,不敢攪入青冥天下滔天亂局?」
姜赦兀自言道:「如此說來,倒也略知一二,那致使一方天下淪入亂世的罪魁禍首,位、名、實三者之中,唯獨空負虛名的陳平安,最是吃虧。」
吳霜降嫣然一笑:「我猜那天上亦有一篇名副其實的野史,載人間陳平安陣斬姜赦,篡位奪名,其間天外周密棋差一招,欲行刺殺,反成盟友,鼎力相助?」
陳平安聞言,嘿然一聲,並未否認。
姜赦愕然,世風日下,如今讀書人心腸竟如此之髒!
吳霜降朱唇輕啟:「陳隱官,但請隨意開價。」
今日一戰,竟「憑空」生出兩把本命飛劍,加之先前所贈四把仿劍。
身為劍修,想必煉劍一事,陳平安足可忙碌許久。
姜赦忽而發問:「難道不好奇,為何吾會放棄……那垂死掙扎?」
陳平安答道:「即便我不問,到了夜航船,汝亦會主動剖白,屆時只會更顯狼狽,未必有人肯傾聽一字半句,豈非徒增笑柄。」
姜赦聞言,頓時語塞,吃癟不已。
身為長輩,不過略作訓誡,竟耿耿於懷,記恨至今。
姜赦喃喃自語:「爾等三人,若實力不濟,死則死矣,敗則敗矣,逃則逃矣,一切皆順其自然。」
「同理,爾等憑藉真本事,贏得乾脆利落,絕不拖泥帶水,吾落得如今境地,一無所有,不人不鬼,非神非仙,自當認命。」
言及此處,姜赦頓時神采奕奕:「唯有未能以兩種圓滿之姿,試探鄭居中那句『你死我活』的真偽,實乃憾事。餘者,皆酣暢淋漓。當然,諸多大道無形壓制,實乃惱人至極,以致姜某人未能恢復巔峰修為,然此亦在爾等算計之中。兵家詭道也,理當如此。」
「吾此番出山,先前所言豪言壯語,絕非虛假,亦非有意誆騙爾等年輕後輩。只不過吾尚有一條路想要嘗試,前提是明知第一條路行不通。爾等唯有成功攔路,劫道之後,方才有我等如今之對話。」
姜赦瞥了一眼吳霜降,又望向姜尚真,緩緩道:「大丈夫恰逢其會,身居其位,自當摒棄兒女情長,並非全然不在乎,亦非一味鐵石心腸。此舉較之後世廟堂官場之爾虞我詐,山上仙府山下世族之聯姻,堪稱光明磊落得多。」
「既是如此,要麼由姜某人殺氣騰騰,親手翻開新篇第一頁。要麼便讓姜赦之名,在舊篇寫下一個鮮血淋漓的結尾。或是舊人屠戮新人,以證今不如古,或是新人斬殺舊人……」
姜赦最終似為自身蓋棺定論:「勝負與生死,皆為自取。」
崔東山微微頷首。
無此心性,無此氣魄,便非姜赦也。
大抵此即為俗語所言之虎死不倒架。
姜尚真長嘆一聲。
不愧為兵家初祖,言辭之間盡顯氣勢,明明語氣平淡,如同閒話家常,然旁人聽來,卻不由心旌搖曳。
若能將此照搬、化用至情場之上,豈非所向披靡,何家仙子俠女,能夠匹敵?
姜赦斜睨姜尚真一眼:「爾這廝,當真是狗改不了吃屎。枉費吾先前高看汝一眼。」
姜尚真滿臉無奈,莫非非得揪著我不放乎?
「然爾等莫要高興太早。」
姜赦雙手緊握,支撐於膝上:「試想,若爾等乃坐鎮遠古天庭之神祇,眼見那蜂擁而至之鍊氣士,多如蝗群,密若蟻簇,身為神靈,又當作何感想?」
吳霜降輕拂衣袖,幻化出姜赦所描繪之景象,眾人恍若置身於遠古天庭大門,自天俯瞰大地。
只見地上生靈,盡皆聚集於四方,開始登天。其中除卻兩座飛升台,更有無數道士聯袂飛升。
廣袤大地之上,如同鋪就璀璨星河,竟比天上星辰更為耀眼奪目,宛若道號「人間」之道士的一顆粹然道心。
在無數「巫」之帶領下,建造高台,點燃篝火,然此番他們不再是娛神酬神,祈求天之施捨與寬宥,而是祈求人間眾生。一處處火光先後點亮,古老語言依次響起,大火燎原,接連成片,片片銜接,便出現一條條蜿蜒火龍。
姜尚真心神搖曳,喃喃自語:「人間怎可能同時湧現如此之多自我……犧牲?」
崔東山解答道:「只因吾等不曾親歷那段苦難歲月,亦未曾歷經萬餘年全然自主之理所當然。既有過人心舒展、自然生髮之一萬年光陰,人間世道便已然變遷,有善有惡,如同白景所言,如今之道士,笑亦不真笑,哭亦不真哭,其言外之意,便是吾等道心複雜得已非吾。如同姜赦會覺如今之道士,算計人心一事,遠勝萬年之前,竟可如此既彎繞,且精準。」
僅說桐葉洲陸沉一役,固然有太平山老天君與玉圭宗荀淵此等耆宿,亦有姜尚真此等「中年人」,然更多捨生忘死者,乃年輕一輩。
或許萬年之前之人間,尚且只是一位心思單純之少年罷。
姜赦瞥了一眼正塑造瓷人之崔東山,笑道:「創造人族之初,神靈並非毫無考量,故而精心設置數道關隘,以防此等螻蟻在人間坐大,貪心不足,覬覦更多。」
「譬如,追求長生不朽,與天地同壽。」
「人間塵土般之螻蟻,竟敢妄圖躋身神殿。」
「當如何汲取人間最多之精粹香火,使神靈之無垢金身趨於永恆,又能確保此等香火之源乖乖聽話,地上之人,便需永遠面對一物,即『道』之未知,與『心』之恐懼。」
天威浩蕩,神靈赫赫,不可揣測,不可捉摸。
在「巫」之帶領下,人間眾生伏地不起,祈求天上寬恕,渴望恩賜,以避責罰。
心生恐怖,畏懼萬分,不敢有絲毫違逆之心。
「既恐懼源自未知。則知曉之後,便覺平常。繼而,便不再認命,反會生出不甘與叛逆心,便會有諸般試探,欲知種種邊界所在,此即人性。」
人族之軀,乃香火之承載之物。人心之痛苦,乃虔誠之源頭之水。
神靈自不容人族尋見痛苦之源頭,人間初始,大地之上,忙於生存,忙於私慾,忙於犯錯,忙於內鬥。
人性乃一碗渾水。然正因其渾濁,方有生氣。
神性乃一碗清水,神靈與神位,不過是那隻盛水之碗。
南嶽山君范峻茂,當其神道轉世,遭遇持劍者降臨人間,范峻茂可有任何反抗之心?並無,心甘情願,引頸就戮。
姜赦續道:「毫無徵兆之無妄天災,大地之上之諸多禍殃,肉身之不斷腐朽與各種疾病,妖族在內一眾食肉生靈之橫行無忌,皆使人族在最大之恐懼之外,生出一種最多之情感,終有一日,其壓倒了痛苦。」
崔東山言道:「是憤怒。」
姜赦笑道:「鄭先生身上,似乎並無『憤怒』此等情感。」
崔瀺固然極其厲害,與鄭居中極為相似,然姜赦絕不覺那頭綉虎身上,毫無「人味」。
正因姜赦能從崔瀺身上,感受到一種無言之極大憤怒。
此種巨大之沉默憤怒,使崔瀺猶如一輪置於人間之烈日。
然崔瀺過於驕傲,從不屑訴諸於口,亦從不想為人理解。
鄭居中則不然。
若非極為清楚三教祖師與小夫子之道,絕不容人間重蹈覆轍。
姜赦幾欲誤以為鄭居中乃那尊至高神靈之部分天道再現。
姜赦之此種錯覺,實則在白玉京余斗身上亦有一定程度之體現。
鄭居中之智慧,余斗之理性。
論一尊神靈如何人性飽滿,褒貶不一。
然若論一位鍊氣士,修道修得毫無人性,定是在罵人。
陳平安道:「在恐懼、憤怒、慾望等等之前,或言之下,人性真正之底色,或為飢餓。」
鄭居中輕輕點頭。
「為防吾等僭越,愈發『非人類神』,遠古神靈設置數道關隘。」
姜赦言道:「其一,人族誕生之初,既有求生之人性,亦暗藏一種求死之心。不必細究,放眼人間,隨處可見。放縱種種慾望,不知節制,口舌之慾,暴飲暴食,男女歡好,索求無度,諸多此類,不知保全精神,空耗心力。七情六慾泛濫,不啻刀山火海,煎熬人壽。人性暗中存有求死之心,便可限制大地人間之高度。」
崔東山道:「修道之人,講求清心寡欲,遠離紅塵,不涉俗世,追求本來面目,認得真正自我,向內求,往天上走。總而言之,修道一事,便是違背人性。『修道之士,已然非人』,一語中的。此乃對此一天大難題之最佳解答。」
「其二,『生即赴死』之身軀皮囊體魄,決定了人身壽命之長短。人族陽壽短,體魄脆弱,便變得可控,可能性便小。」
「然若人族過於孱弱,只能隨隨便便淪為地上妖族果腹之食,便會導致香火稀少,人族之存在便毫無意義。對神靈而言,此乃不小之悖論。故而武道,實則較之術法神通更早給予人間。然金身境,即為瓶頸,不會給予人族更多。」
武道金身境之上,便是遠遊境,人身可如鳥雀御風「羽化」。
只因人族御風,擅自離開大地,被神靈視為一種僭越。
姜尚真好奇問道:「為何從不犯錯之神靈,會改變主意?」
若人族一直受限於有限之武道,卻無神通術法。又何來後來之登天一役?
崔東山道:「周首席不就擁有一座財源廣進之雲窟福地?」
姜尚真疑惑道:「有是有,可此事與我之問題有何關聯?」
鄭居中解釋得更為詳盡:「當汝擁有一座下等品秩之福地,便欲將其提升為中等福地,成中等福地,便又欲成為上等,既有上等福地,更欲洞天福地相銜接,天地接壤之格局,便欲造就一座大道完備、自行循環之小千世界,最終便欲三千小千世界,成就一座大千世界。」
吳霜降補充道:「退一步言,縱汝自身不欲獲得更多,自有身邊之人希望促成此事。」
姜赦續道:「其三,遠古天庭不會坐視不理,人間偶有例外冒尖者,天道與神靈,便會伸手掐尖。」
「如同後世修士之轉世,王朝之更迭,亦是一種『天厭』之顯化,用以辭舊迎新。萬年之前,三教祖師彼等道士,終究無法完全以新道替換舊道,對諸多『道統』,有所保留與繼承,希望可在『做主』之後,不斷改善與糾錯,於是便有了……」
吳霜降笑道:「河畔議事,由道祖牽頭訂立之那場萬年之約。」
「數座天下,連同蠻荒在內,皆試試看,能否為人間尋得某種最優解,使複雜之人性,與那純粹之神性,當然還有同樣可稱之為純粹之獸性,在三者之間,形成一種微妙之平衡。」
「觀看人間休養生息萬年之後,能否湧現更為強大之『第二撥道士』。」
周密覺三教祖師失敗,徹底之失敗。
吳霜降忽而發問:「姜祖師覺如何?」
姜赦笑道:「不好不壞,還湊合罷。」
「一方面,使地上稍大一些之螻蟻,僅僅是大隻之螞蚱。」
「另一方面,若此隻螻蟻成了精,僥倖飛上青天,亦可補缺神位愈發繁多之遠古天庭。」
「故而一開始僅有『天下』之兩座飛升台,便有了新之作用,同時用以接引地仙成就神位。」
姜赦所謂「天下」一詞,作動詞解。
一種均衡。
飛升台本是神靈降臨大地之捷徑,卻成為有靈眾生、修行成神之唯一道路,登上飛升台,即是一場豪賭,不成者,未能登頂,徹底身死道消,化作劫灰,打落塵埃,重歸陸地。成者,終究是極少數。
楊家藥鋪之楊老頭,躋身十二高位神靈之一青童天君,其乃人間第一位登頂飛升境之人族。
故而其又被譽為地仙之祖,且對人族持有善意。
然絕大部分遠古道士,仍不願走上飛升台。如此一來,登天,受到阻礙,道士不得不被迫橫向發展,如水漫溢向周邊,有了愈來愈多之道場洞府,如那劍尖朝天之荊棘叢生,一個個道士窮盡心力,仿造神通,鑽研出更多術法。俗子聚集之城池愈來愈多,雖略顯粗枝大葉,卻生機盎然。
道士們佔據洞府,汲取天地靈氣,然既終有大限將至之一日,便開始尋求道統法脈之傳承,收取沒有血緣關係之徒弟,就此開枝散葉,將那術法神通一一記錄在冊,使自身之道得以傳承,如使生命得到另外一種方式之延續。
城池之牆頭,愈來愈高,城裡邊之人族愈來愈多,便有了後世規矩、禮數、律法、鄉約之雛形。
人間大地處處是界線,縱橫交錯。既有默認之「道德」,自然而然便分出善與惡。
既穿上足夠保暖禦寒之衣裳,便開始追求與生存無關之漂亮,華麗,美好。
相較於近乎永恆不朽之神靈,大地之上之人族,好似方生方死之短暫壽命,求道之心之搖擺不定,相較於廣袤無垠之天地,自身之渺小感覺與虛無感受,語言與文字之出現與發展,更是使人族內心湧現層層遞進之飢餓,以及疲倦。
「隨後第四道關隘便出現了。人族先是打熬體魄,強大肉身,再是修行術法,若說壽命可延長,人性亦可受到去蕪存菁,存在姿態,愈發接近神靈。陳平安所謂之『飢餓』,便被無限擴大。最早人族殺妖族,是為生存,人族殺人族,遠古道士之間之爭鬥與廝殺,則是為更快、更早、更高成為人間之另類神靈,一層層之境界,有一道道之瓶頸,最關鍵者,便是隨之浮出水面之心魔,湧現出道士們之影子。」
「然,人間那位第一位道士,其之出現,便是最大之變數之一。」
「乃其教會了道士們,原來道可以如此修,路可以這般走。大可不必你死我活,走那獨木橋。」
「一開始其之傳道,並不明顯,只是隨著歲月推移,愈來愈多道士,覺其才是對的。」
「最後,第五,還是人族之總體數量,沒有此打底,還敢奢望登天,與彼等神靈掰手腕?爾等以為如今數座天下,即便人口繁多稠密矣?」
姜赦冷笑一聲:「相較於遠古完整之人間,如今生靈之規模,簡直乃瀕臨滅絕之存在。」
香火鼎盛,愈來愈多,遠古天庭隨之湧現出一大批嶄新神靈。譬如職掌姻緣,負責生死、掌管鬼物等等。天庭神靈越多,便越需精粹香火。僅說在人間視野中,彼等或明或暗之天外星辰,如盞盞燈,萬古長明。其等除卻是神靈之無數屍骸,亦被視為「神靈候補」人族之本命。後世修士鑽研出之星象牽引術。祖地疆域之外,天外每一顆星辰,皆是一個人族之本命。只是後世創造出此門道法之修士,連其自身都不敢確信此事。
「不然爾等以為吾等當初是如何登天,爾等又以為那場仗打了幾年,數十年光陰?」
「登天一役,吾等每一位離地之道士,在那一刻,皆是一尊尊真正『自我』之,嶄新之,無比強大之神靈,只因吾等每人皆承受著人間難以估量之鼎盛香火!」
「所有修道之士,皆是飛升之神靈。彼才是名副其實之天翻地覆。」
言及此處,姜赦望向鄭居中數人:「如今一地之山水神靈,佔據祠廟,又可食多少之精粹香火?」
姜尚真小聲問道:「何謂『祖地』?」
可惜無人回答此問題。
假設末法時代必將到來,天地靈氣不再存在,術法神通皆會消失,鄭居中與崔瀺,尋得兩條退路,一個向外求,一個往內求。譬如召集一撮志同道合之大修士,銳意進取,聯袂飛升天外,浩瀚無垠之無盡虛空,聚攏靈氣,尋找神靈屍骸,打造出一座座類似某座天下之「飛地」,適宜俗子居住,就此繁衍生息,延伸出不同之……文明。
一個是向內求,人身小天地,更換某種存在姿態,追求另外一種無限疆域。又或是打造出一種可被理解、可被肉眼看見之粗糙存在,解決「燃眉之急」,譬如瓷人!
與鄭居中此種人商議事情,空口白話之大道理,任汝說得再漂亮,思路再嚴謹,皆仍毫無意義。故而鄭居中當時讓崔瀺舉個現成之例子。崔瀺言在其家鄉寶瓶洲,驪珠洞天裡邊有座瓷山,可先拿來試試看。
「當年汝率先打破金身境瓶頸,使純粹武夫可覆地遠遊,是犯了大忌諱的,已然引來神祇注意,然除汝之外,所有躋身遠遊境之武夫,皆被斬殺殆盡,無一漏網之魚。是得某位至高之庇護,披甲者?」
姜赦抬首朝天幕抬了抬下巴,此等秘密,於其而言,即是瑣碎小事,何必捨近求遠。
姜赦指了指腦袋:「汝以為人間大勢,皆是『小心』與『計算』而出?錯矣,大錯特錯。」
姜尚真深以為然,點頭不已。分明是在含沙射影陳山主、鄭先生彼等聰明人。
姜赦抬起手,重重攥拳:「皆是靠蠻力撞出之時局與形勢,誰不是兩眼抹黑,哪裡看得見明日,今日能否存活都兩說。」
姜赦指了指心口:「道士與神靈異同,真正本命只在此處。」
姜尚真感慨不已,姜祖師此番言語,深得吾心,真乃說到心坎之上。
崔東山笑罵道:「隨便聽了幾句話便熱血沸騰,周首席若活在萬年之前,即為那種餓死之吃餅人。」
吴霜降言道:「不盡然。」
姜赦嗤笑不已:「哦?」
吴霜降道:「假設大勢所趨,某時某地,必定會出一成就功業之豪傑,則『某人』是否為我,便不能僅靠賭。」
姜赦淡然道:「彼乃爾等此等幸運兒,不曾真正絕望過。」
姜赦没来由讥讽一句:「取名一事,汝小子尚差点意思。」
武夫止境三层,气盛,归真,神到。皆是姜赦命名。
在那寺庙道观,俗子点燃三炷清香,心诚可以通神。
却不知人身即是一座神殿,谁皆可燃起一炷心香。
为何武夫有个「纯粹」前缀?
武夫肉身成神,吾身天地即神殿,只因那一缕纯粹真气,即是香火!
纯粹真气之有無,即是能否成为武夫之关键所在。一口纯粹真气之粗细、强弱、长短,即是武道之根基宽窄、成就高低所在,武夫岂会不视若性命?
哪个修士之本性和道心,不会逐渐被本命物所影响、浸染?
例如两把本命飞剑之于陆芝。又比如水蛟炭雪之于顾璨。
姜赦言道:「纯粹武夫,为何最不惧怕因果纠缠,武将掌权,谋朝篡位,不胜枚举。修道之人,敢随随便便滥杀那帝王君主、身负一朝文运之黄紫公卿吗?到头来,也只是做得国师,护国真人,某姓之皇室供奉,彼等神仙,稍有犯禁,便有劫数。皇帝老儿之脑袋,武夫便敢摘,敢剁。仅说那洗冤人一脉,多少女子拧断过一国之主之脖颈,拿刀剑捅进了所谓九五之尊之心口,其等哪个没有武道做底子。」
人间武道越高,香火便越发精纯,更加通神。
金身境之上之武夫数量越多,由地上袅袅通天之香火便更加繁密。
汝以为仅是天道崩塌之罪魁祸首,乃那场水火之争?
持剑者与披甲者,更早就分道扬镳了。
「那场打得天崩地裂之水火之争。仅是无数个『偶然』汇聚而成之『必然』结果。」
真正之源头,在披甲者,在持剑者。更在彼个存在。
「既起了大道之争,各自皆欲正本清源。不然汝以为其等是失心疯了?」
无数神灵之尸骸,造就了镶嵌在「道」上之星辰,崩碎之金身,形成了后世所谓之光阴长河。
人族逐水而居,远古道士同样是从那光阴长河当中「饮水」,成了鍊气士,术法与神通,开始变成两种说法。神通只能是天赐,术法却是己求。神通术法兼备之道士开始斩杀神灵,导致更多之神灵带着「神通」坠落人间,演化为更多之术法。
然有了道士,学得登山法,开始摒弃人性的七情六慾,于是便有了心魔,如影随形,「追逐」道士。
其等如那溺死之水鬼,试图拖人下水。
故而化外天魔作祟,才会被说成是「水患」。
兵家修士,相对最为远离光阴长河,再加上受到初祖姜赦「首位手刃神灵」、「开天辟地」之功德庇护,兵家修士得以与纯粹剑修一样,最不畏惧「人间崭新大道」之压制。
崔东山道:「按照最早之约定与盟约,兵家与剑修,皆可占据一座天下,姜赦更是凭借那份不世功勋,还可立教称祖。是姜赦联手一部分剑修,想要入主天庭遗址,方有了那场内讧。」
说话者乃崔东山,姜赦却是望向陈平安,冷笑道:「听上去很公道,再公道不过了。可汝皆是快要当大骊国师之人了,岂会不知此里边之陷阱?」
「首先,立教称祖,最不自由。一颗道心,稍有动静,便会加速道化天地之进程。」
「其次,兵家占据整座天下,此仗,还打不打了?打,诸国厮杀,生灵涂炭,哀鸿遍野,民不聊生,此等世道,与以前之世道有何两样?不打?不打,他娘的还叫兵家?退一万步说,就算兵家换了一层面目,就怕货比货。人心就怕有对照……」
姜尚真忍不住开口接话道:「可以打啊,怎不可以打,前辈只需躲在幕后操纵天下形势,培植一批傀儡坐龙椅当皇帝,此国休养生息,那国便大动干戈,有充实武备,养精蓄锐之,便有挑衅边关之。又或者整体上保持平稳,每过个两三百年,使动辄数十百余个国家,大打一场,亦算是一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?」
「再或者,可以再狠一点。」
「打得整座天下,支离破碎,再无第二位生灵存活,作为仅剩之、唯一之存在,是否便可藉机道上证道,成为新人间之首位十六境修士?」
「最狠之,则是自家天下不打仗,挑选一座天下作为假想敌,打得两座天下之大道皆崩了,或许机会更大?蛮荒大祖攻打浩然,终究无法在大战期间直接让道力提升显著,然姜赦可以啊,比那白泽更白泽了。」
寂静无声。
谁皆没有开口说话。
姜尚真小心翼翼道:「是我幼稚了?」
「汝小子倒是真敢想!」
姜赦蓦然爽朗大笑:「便说汝小子聪明,道号是什么来着,记汝一记。」
姜尚真笑嘻嘻道:「小子道号元神,自家祖师名唤姜尚真。」
姜赦瞪眼道:「滚一边玩泥巴去。」
姜尚真埋怨道:「又急眼了。」
姜赦神色恍惚,想起了一位故友:「曾经有人也是这么建议的。」
只是姜赦没有接纳。
操控一座天下,玩弄人心,扶植傀儡?那其姜赦与那高高在上之神灵何异?
陈平安欲言又止。
之前在镇妖楼那边,至圣先师曾经亲口提及一事,还说其也是「刚刚想明白」的。
如果当初陈平安选择不管不顾,联手明面上之剑修,以及暗中之郑居中和吴霜降,在剑气长城遗址附近,围杀陆沉。则不管结果如何,兵家初祖未必能够现世,至少会换个人顶替位置。
郑居中与吴霜降谋求崭新兵家祖师之位,早有预谋,涉及青冥天下之未来大势。道祖是不愿管?就算道祖心中有数,只是觉不妨顺其自然,难道白玉京就毫无察觉,从头到尾,没有发现一点端倪?
郑居中玩笑一句:「做贼总比防贼易。」
先前在镇妖楼,陈平安便怀疑郑居中之第三个分身,早就置身于青冥天下,密谋大事,求者,即是新人间之兵家初祖身份。当时至圣先师只给了个「说不准」之模糊答案。
郑居中言道:「不用太过高估计十五境之神通广大。几近道者,终究还是有所不能。姜赦言立教称祖之得道者不自由,一语中的。何况到了其等那个位置,眼中所看到之人事之大小,缓急,轻重,也是不太一样之。」
一艘夜航船之海上行踪,即是个不错之例子。
大海捞针,自然难如登天。在自家塘里抓某一条鱼,亦不容易。
周密之彼等隐蔽伏笔,不也是时至今日才被一一发现?
陈平安轻声道:「总觉哪里不对。」
郑居中以心声道:「只因汝遗漏了林江仙,准确说来,是不曾遗漏,却过于小看了这位剑气长城末代祭官之作用。」
白玉京某本册子上边,道祖和三位徒弟各自写下名字,总计不到十位道士。
比如道祖写下之名字,即是林江仙。余斗写了那位女子剑仙,宝鳞。陆沉则写了白骨真人。
万年刑期一满,身为兵家祖师之姜赦出山,从荧惑离开,重返人间。
对于新旧四座天下而言,姜赦之选择,皆会产生很难估量之深远影响。
例如浩然武庙更换祖师挂像,主动迎接姜赦归位祖庭,承受香火,是一种可能。
又比如姜赦与余斗和白玉京结盟,又比如姜赦不愿寄人篱下,去蛮荒与斐然合作。
或者姜赦愿意耐着性子,再等个大几十年之光阴,去那座再次开门之新五彩天下。
剑气长城那边一直在暗中截取武运,悄然集于一身,承载此股武运者,即是剑气长城之末代祭官,燕国。大约三百年前,其先行一步,离开剑气长城,去往宝瓶洲骊珠洞天,化名谢新恩,成了杨老头之弟子。最终去到青冥天下,如今汝州鸦山之林江仙。前不久,旧刑官豪素,亦已进入白玉京神霄城。其等在等谁?当然是在耐心等待末代隐官,而陈平安只是刚好成为了这位末代隐官。
郑居中言道:「林江仙和谢石矶,近乎同时跻身武道十一境,亦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姜赦之实力。不然吴霜降就不止是大道崩溃、死上一次而已。」
此场架,如果不谈事后之「分账」,吴霜降大道折损最多,付出了与问道白玉京一样之代价。
陈平安也算代价不小。
至于真正之代价,大概是宁姚在场,陈平安不好多说什么。
被打成混沌一片之,不单单是彼等本命物,其实还有人性与神性。
只是一个相对自由些,一个全不自由。不管如何,总要强颜欢笑,故作轻松。毕竟稍后还要去外边之夜航船。
若说没有丝毫之大道裨益,却也不是。苦中作乐之精髓,不过是三个字,长远看。
郑居中言道:「此等更多内幕,以后汝当面询问燕国便是。」
陈平安点点头。
吴霜降见姜赦不再有闲聊之兴致了,便提醒一句:「吾等可谈买卖了。」
陈平安将自身之「开价」娓娓道来。
「首先,一部拿来便能用之灵书秘笈,还要可裨益一场证道飞升,不说雪中送炭,总要锦上添花。」
「第二,彼座歇龙台。第三,至少予吾两条灵气长河。」
「第四,五百颗金精铜钱,吾可让小陌去取。」
吴霜降笑呵呵问:「这就没了?还有第五第六呢?」
陈平安言道:「吴宫主莫急,吾这会儿说话有点费劲,容吾缓缓。」
崔东山以心声道:「先生,听说岁除宫有件秘不示人之仙兵,真可谓价值连城。」
姜尚真不甘落后:「山主千万别嫌弃神仙钱跌份,要其个万八千之颗谷雨钱,借也行啊。」
郑居中对姜赦笑道:「前辈,吾等换个地方散散心?」
姜赦起身道:「正合吾意,此地乌烟瘴气,铜臭万分。」
姜赦随口问道:「郑先生接下来